7《非暴力思想的台灣實踐》(13)(14)

(13) 從獨裁到民主--＜非暴力思想的台灣實踐---張以忠訪談江蓋世＞

 

(13)  1987年12月25日 推動國會全面改選，群眾非暴力抗爭，火車被迫停駛。_邱萬興攝影

(14)2008年12月7日 野草莓學運，為人權出殯，實踐非暴力抗爭。_邱萬興攝影

(13) 從獨裁到民主

張以忠：那最後談到，有一種說法認為，非暴力抗爭是以極權或是威權政體為背景及對象，像Gene Sharp就有一本書，書名就叫作《從獨裁到民主》，那意思就是說，你用非暴力抗爭的方式去對抗獨裁或威權政體，可以讓這樣的環境過渡到民主的政體，所以，這句話背後有這樣的預設，那Gene Sharp也沒有告訴我們，在民主政體之後，非暴力抗爭可以有什麼樣的著力點，也就是說，在民主政體中，非暴力抗爭可能沒有讓它得以發揮的環境，不知道您對這個有什麼樣的看法？

江蓋世： 從獨裁走向民主，非暴力抗爭有它的著力點，那在民主社會裡面，非暴力抗爭，到底有沒有它的著力點呢？我的看法是，當然有其功效，因為非暴力抗爭，是文明社會中，解決衝突或改變現狀的有效手段。要回答這個問題之前，我先打個比方說明。台北市某個家庭，有一對傳統的爸爸媽媽，育有一個女兒小華，這對父母禁止小華與男生小明在一起，於是小華就非暴力抗爭，絕食抗議，她媽媽生氣的罵道，「妳不吃飯就不吃飯，我可不理妳！」等到絕食到第三天的時候，只見女兒，身體虛弱，有氣無力，媽媽心疼，只好讓步了，好啦！好啦！不然，妳叫小明到我們家吃飯，讓我瞭解，小明是不是壞小孩呢，好啦，別再絕食了!.....

這是我自己編的故事，可是，這個故事，目的在說明什麼呢？人類的過去社會裡，無時無刻都存在著許多非暴力抗爭者，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，土地財產，或思想權利，而反抗壓迫你的人，不論這些壓迫你的人，是國家統治者也好，或是宗教教主也好，或是宗族長者也好，或是威權思想的父母也好，起而反抗，是一種立場，而非暴力抗爭，則是一種為了達到目的，所選擇的一種手段。

妳用絕食、不吃飯，那妳要求的是什麼？妳要求，我要跟小明在一起，可是妳是這對夫妻的女兒，父母很怕妳死，因為怕妳死，所以只好讓步，他們並不是真的喜歡小明，不過，有那麼一天，妳跟小明兩個人結婚了，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，妳的父母早知道如此，當初就不要阻止你們。這種愛情故事情節，也許在台灣的某些角落，不斷發生。孩子運用非暴力抗爭，可能有效，而改變大人的管教方式或衝突很大的意見。

民主社會中，非暴力抗爭，依然有其功效，例如，有些小孩子，有些遭壓榨的工人，有些殘障弱勢團體，有些少數族群，還是存在被人壓迫，或是受到不公平、不合理、不人道的待遇，那這些人要怎麼站起來，為自己發出聲音來呢？此時，非暴力抗爭就是一種較佳的選擇。因此，這種抗爭方式，不一定是獨裁國家，才會發生，民主社會裡面，也經常可以看到。

我印象很深刻是，有一次，我應該是在1990年代，我到美國南方一個城市，看到一場美國的非暴力抗爭，他們抗爭是要給癌症病患爭取權益，他們反對美國政府削減醫療資源，詳細內容我忘了，當時我只記得非暴力抗爭那一幕。有一群年輕人，不分男女，他們將自己的身體，一個個用鐵鍊，綁在那個政府機關建築物的大門，他們拿著某種有顏色的油料，塗滿全身，全身滑溜溜的，這麼一來，警察要抓他們的時候，警察不但寸步維艱，還沾滿染料，然後警民雙方拉扯，扭成一團，媒體爭相拍攝。

那你說，1990年代的美國，是民主國家還是獨裁國家？是民主國家，那麼抗爭者他們爭什麼？他們爭的，不是要什麼政治體制，美國憲法已經存在200多年了，他爭的，是某一個有關愛滋症的醫療法案，他們用的那種抗爭，是非常激進的非暴力抗爭，他們公眾場合，抗爭者鐵練互綁，染料塗身，用自己肉體的犧牲，或自己外表形像的犧牲，就是要達到某個目的，而他們的目的，就是希望，媒體來大幅報導，以爭取廣大第三者。

張以忠：就是藉由對自己身體的受苦，或是犧牲的形象，然後表達出他們的權益。

江蓋世：是的。但時，回到剛剛的問題，我同意，的確有不少人認為，如你所提 「在民主政體中，非暴力抗爭並沒有讓它得以發揮的環境」。這是對的，他們甚至認為，整個社會，如我們所生活的台灣，已經高度民主化了，還談什麼非暴力抗爭？非暴力老掉牙了，非暴力過時了。我並不同意這樣的觀點。就功效而言，非暴力抗爭，不論獨裁或民主，皆有其發揮的功效。獨裁暴政之下，非暴力抗爭者，為了推翻政權，被殺被關，妻離子散，流放天涯，最後革命成功，其奮鬥經過，成為一篇可歌可泣的抗暴史詩。

民主政體中，因法治健全，非暴力抗爭者，為著社會上不公、不平、不義的事，去街頭示威遊行，或運用其他非暴力方式，如，遊說國會，媒體廣告，網路連署，公民投票.....等，去逼迫政府聽從民意，去改變某項賦稅政策，去取消某項外交政策，他們不一定要採取激烈的肢體抗爭手段，他們也不一定慘遭生命威脅，或鋃鐺入獄，他們還是能迫使執政者改絃更張，或下台走人，或政黨輪替。

民主或獨裁之下，非暴力抗爭，或許抗爭者的犧牲程度不同，抗爭運動所牽扯的社會張力不同，但是，爭取廣大第三者的支持，而改變政治社會的功效一樣。就好像近年來埃及、突尼西亞、敘利亞諸阿拉伯國家，有非暴力抗爭，美國、英國、德國、日本諸國，也不斷上演非暴力示威遊行。兩者環境雖不同，兩者戲劇張力雖不同，兩邊的非暴力抗爭者，同樣可以發揮改變現狀的功效。尤其是在民主國家，一支成千上萬人分享的Youtube影片，或一場成功的示威遊行，可能足以影響大局，因此，民主政體中，非暴力抗爭依然擁有它發揮的空間。

(14)核心價值 --＜非暴力思想的台灣實踐---張以忠訪談江蓋世＞

(14)核心價值

二次大戰後，若你到了民主尚未健全，國內衝突不斷的國家，如北非、中非、南非、中美、中南美等開發中國家，你跟人家提倡非暴力抗爭，有人可能會跟你笑笑的說，你手頭的武力有多少？手中有槍桿子，才會有公平正義！半個世紀後，若你到了國內衝突不斷的國家，如俄羅斯聯邦下轄的車臣共和國，你跟人家提倡非暴力抗爭，他們也許會先沈痛訴說，我們車臣人遭到俄國的壓迫，我們希望，就像鄰近的亞美尼亞或喬治亞一樣享有獨立國家的地位。可是，1994年與1999年，兩次車臣戰爭，造成成千上萬車臣人民，家破人亡，流離失所！

車臣這個國家，境內經過的石油管線太重要了，具有高度的戰略地位，你們想搞獨立，俄國人怎會輕易讓它獨立？為了壓制車臣獨立運動，車臣的下場，就變成只要你輕舉妄動，俄國人就坦克車開進來，雙方交戰，實力懸殊，導致很多車臣婦女的丈夫或兒子，戰死沙場，或無故失蹤。有些受難者家屬，就設法搜集並紀錄數統治者的恐怖罪行，還將資料偷渡出境，向國際人權法庭控訴。但是，有些車臣戰爭的陣亡者遺孀，後來成為令人膽寒的「黑寡婦」，他們身綁炸彈，潛入俄國首都莫斯科，進行自殺式炸彈攻擊行動，她們進去歌劇院，嘣！或到了公眾場合，嘣！殺死了很多人，罹難者皆是無辜的一般人民，但是，在那些黑寡婦的心中，你們俄國人來到我的故鄉，把我的丈夫、把我的兒子、把我的公公通通殺死，難道他們不是更無辜？

因此，那種環境下，你要向他們說明非暴力抗爭的策略，還是需要一番的努力。若是車臣有些親俄人士，希望車臣人放下武器，有話好好的跟俄國老大哥談談，搞不好就會被車臣內部不同陣營的人，派人將其死炸死。換句話說，法治未健全，暴力橫行的時空環境，若有人在車臣宣揚非暴力抗爭，他可能遭受誤解，被認為是太軟弱了，而遭車臣自己人批判，因為，你講什麼非暴力抗爭，會影響到我們車臣獨立運動的戰鬥意志。

張以忠：策略不同，對於抗爭的想像不一樣。

江蓋世：是的，非暴力的原則不變，但在不同的時空環境，應該選擇不同的抗爭策略。帝俄沙皇時代，托爾斯泰反對國家暴力，甘地將其發揚光大，成為他在南非領導印度人民，反抗白人政府的武器，而後返回印度，運用非暴力抗爭，推展印度獨立運動。甘地曾經說過，面對暴政，如果人民只有「懦弱」與「暴力」兩個選擇項，他寧願選擇暴力！什麼，甘地要選擇「以暴制暴」？是的，面對暴政，甘地不要人民懦弱的趴在地上，而要人民勇敢的起來抗暴，即使是「以暴制暴」。不過，我們要注意的是，甘地討論這個命題時，他說明除了「懦弱」與「暴力」之外，還特別強調「別無其他選擇時」，他才會選擇暴力。他又接著說明，面對世上任何壓迫者，我們永遠有非暴力抗爭的選項。

非暴力抗爭者，他們積極主動，採取行動，挑戰統治者，目的不在於消滅對方，而是爭取國內廣大第三者支持，或贏得國際輿情的支持。100年前，人民沒有刀槍，很難反抗暴君的軍隊，50年前，人民手無寸鐵，更難反抗軍事獨裁者的現代化軍事武器。可是，「民心向背」才是最後勝敗的關鍵。網路時代之後，以前人所指的「武器」，如今已有了不同的詮釋。以前，你說你有多少槍砲彈藥，你有多少飛機坦克，你控制了多少報紙電視，你封鎖了多少屠殺人民的消息，你逮捕了多少民主人士......統治者你以為，你可以為所欲為，你可以長期踐踏百姓。但是，現在時代變了，科技進步了，人民知道消息，傳播訊息，集結人馬，號召群眾走上街頭，......等等，當今網路時代的社群網站Facebook，Twitter，或  YouTube影片分享，已成非暴力抗爭者的「武器」，當成千上萬人民群聚廣場，要求統治者下台，而統治者的軍隊，拒絕把槍口朝向人民時，就是統治者下台走路的時刻。

你要去車臣進行非暴力抗爭，反對俄國的鴨霸政策，或你要去敘利亞街頭抗爭，抗議無辜人民慘遭親政府民兵屠殺，或你要去東京舉行遊行示威，要求終結核電，或你要去倫敦進行同志大遊行，爭取同志權利，或你要去台北發動群眾到立法院，抗議政府準備開放美牛進口..... ，非暴力抗爭者，因應不同的時空環境，不同的文化背景，不同的訴求目標，而採取不同的抗爭策略。策略可以有不同，但是非暴力的原則，維持不變。

而且，非暴力抗爭期間，堅守非暴力的原則，強人下台或政黨輪替後，繼任領導階層，因習於非暴力的政治文化，再加上，廣大的民眾也支持這樣非暴力的改變社會，如此的政治情勢發展，較有利於奠定民主法治的根基。因此，我認為，堅守非暴力的手段，來改變社會，這就是民主時代，非暴力抗爭的核心價值。

（全文結束）